五

人生就像一座圍城

親愛的江昀小姐：

您好。

這大概是我給您的最后一封信。算算時間，今年是我離開小鎮的第十年。說來慚愧，當年走得太匆忙，竟忘了向您要個通訊地址。這么多年過去，我們之間的聯絡方式居然還是最原始的通信，在這個年代，它浪漫得像個童話，也荒唐得像個故事。

當年那場考試，我懷著高昂的自信踏入考場，卻收獲了出生以來的最大失敗。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天真，我被一直以來視為天賦的寫作背叛了。拿到分數時，我根本不想面對現實，本該慎重作出的選擇也用拋骰子草草了事，甚至連最后的結果都不敢看就逃離了故鄉、逃離了所有熟悉的朋友和師長、逃離了深愛的圖書館，也逃離了您。

最初的幾年過得渾渾噩噩，我扔掉了所有書，掰斷了所有筆，任憑夢想中的門扉離我越來越遠。直到后來的某一天，我在收拾雜物的時候找到了我們一起書寫的故事，還有您寄給我的信。

不瞞您說，那天我花了三個小時，將那些文字從頭到尾讀了整整七遍，哭了足足六品脫眼淚。次日清晨，當我頂著紅腫的眼泡從雜物堆里坐起來時，我看見了骰子落地的第七面。

我知道，我還不愿屈服于命運。

后來我讀了很多本書，換了幾十個筆名，寫了幾百篇文章，投遞了數不清的平臺、網站和出版社……

最后的結果您應該也猜到了，都石沉大海。

有時我會想，如果那時我干脆利落地放棄，最后的結局是不是就不會這么難看。可年少輕狂的我根本沒想過其他選擇，以為自己只是繞了遠路，只要堅持著向前走，一定會抵達終點。

但是我錯了。

為了養活自己，我換過很多份工作，守著可笑的自尊心和自負心始終守在文字的領域，揣摩大眾的喜好，編造荒誕的故事，換取微薄的薪資，支撐我繼續守望夢想。

但生活的難度遠超我的想象：我以為自己能用閱讀積累的文學素養找到共鳴，但碎片化時代鮮有人愿意在冗雜繁瑣的文章前停駐腳步；我以為自己能用書籍教會我的道理好好生活，可它們早已不再匹配這個世界。更可笑的是，我以為自己讀懂了一本書講述的道理，但我根本沒學會吸取教訓，否則怎么會忘記您曾經告訴我，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不要美化未選擇的道路呢？

這真的好難，真的好難好難。

再后來，我發現自己喪失了閱讀的能力。當我翻開一本書時，我已經感受不到過去段落間翻滾的情緒，也看不到曾經躍然紙上的形象。我失去了共情、失去了想象、甚至失去了創造力，只換來了一篇又一篇垃圾，一張又一張廢紙。

多可笑啊，我拼盡全力想要觸碰夢境里的門扉，它卻離我越來越遠，我為了向上不擇手段，最后連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棄我而去。

有時候我會覺得，人生就像一座圍城，城外是少年的黃金時代，城內是中年的殘垣廢墟。城外的人千方百計地努力邁入那道大門，以為自己是天降大任的勇者，注定能闖蕩出屬于自己的天地；城內的人不擇手段地想要逃離那片地獄，回到無憂無慮的燦爛歲月，卻不知道自己已經丟盔棄甲，再也撿不回過去那顆無憂無慮的自由之心。

就像我一樣。

現在，我已經不記得最初的自己為什么要開始寫作，也不記得她為什么會愛上閱讀了。說到底，閱讀到底還有什么意義呢？人類是如此健忘的存在，根本不可能從前人的智慧結晶里吸取經驗教訓；冠冕堂皇的倫理綱常不再符合時代的滾滾洪流，編織而出的喜劇和悲劇也永遠不會于現實中上演。生活不是舞臺，沒有那么多沖突、奇遇、巧合和緣分，更多時候只是一潭死水，埋葬一條又一條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躍升為龍的鯉魚。

抱歉讓您聽我抱怨了這么多，不過，大概您永遠不會收到這封信。畢竟那座圖書館即將在一個月后廢棄。

我逃離了人生的圍城，但屬于我、屬于我們的黃金時代，早已成為一片廢墟。六個面的骰子回到了棋盤，但蓄勢待發的棋子們早已在時間長河中流離失散。我大概……再也無法抵達最后一個標點背面了。

這就是故事最后的結局。

此致

敬禮

曦微

六

蝴蝶法師與

被偷去記憶的博物館

“將這封信寄存在圖書館的七天后，我最后一次來到借閱室，準備注銷當年的借書卡，卻從館員那里得到了這個盒子，和一封口頭上的通知。”

“江昀小姐已于三個月前去世。在遺囑中，她將自己的書房留給了一位名叫曦微的女孩。如果她回到圖書館，煩請將鑰匙和地址交給她，并告訴她……”

“最后的回信，我留在書里了。是你的話，一定能找到的。”

“這就是故事最后的結局。”

我抿了抿唇，逼迫自己忍住淚水，以防伍斯特先生真的找來杯子。隨后，向面前沉默的無數身影輕輕鞠了一躬。

“對不起，你們的小姐……不會回來了。”

“……”

在近乎永恒的沉默之后，一聲不耐煩的輕嘖打斷了我尚未醞釀的悲傷。抬起頭時，卡頓先生正皺著眉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向我拋出嘲諷的笑：

“這就是故事最后的結局？”

“那你找到那封信了嗎？”

“……”

是啊，我沒有找到。

江昀小姐并不知道我的墮落，所以她大概也不會想到，我已經失去了閱讀那封信的資格。

像是看穿了我的沉默，卡頓先生眉心緊鎖，冷聲道：

“動動腦子，你還沒笨到這種程度。我們給過你提示了，不是嗎？”

提示？

我茫然地抬起頭，卻見雷米先生沖我行了個滑稽的禮，輕輕眨了眨眼睛。

“我還以為，小姐一定會把最重要的東西藏在最開始的地方呢。”

那段似乎無心為之的對話響徹腦海，我猛地抬起頭，望向遠方遙遠的天空。

是啊，我怎么忘了。

那里才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用光最后一滴露水的蝴蝶法師——伊爾·唱本該死去，卻在睜開眼的剎那發現自己竟和畢生的死敵與摯友三十三一起來到了傳說中那座失落的記憶之國——卡西尼亞。在那里，所有被遺忘的存在都能獲得新的生命，逝去的一切將得到永遠的團聚，從此不再分離。

所有被遺忘的存在都會在卡西尼亞重生嗎，偉大的魔法師小姐？幻想王國的統治者悄聲詢問。

是的，我親愛的女王。魔法師小姐微笑著回答。

但是，就算被遺忘的存在能在卡西尼亞蘇醒，他們依舊會感到寂寞和悲傷，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他們的名字，守住他們的存在，我親愛的女王。

當然了，魔法師小姐。那些故事曲折離奇，生動璀璨，那些朋友性情各異，獨一無二，我怎么可能會忘記呢？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丟了他們，卡西尼亞會替我為他們重塑容身之處嗎？蝴蝶法師會幫我復活離開的朋友嗎？

一定會的，只要您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就能在天穹盡頭的博物館召喚他們的歸來。

那么，王國最偉大的魔法師，也能用這樣的方法找回來嗎？

這個嘛……

魔法師小姐微微蹙眉，在短暫的停頓后，微笑道：

如果女王陛下認真反省，真心祈求魔法師的歸來，您的愿望一定也會實現。至于方法……

為了避免遺忘，就寫在我們的故事里吧。

這是江昀小姐和曦微的故事。

這是幻想王國失落的最后一頁歷史。

云空之上，寂靜的博物館中央，我翻開那本快要散架的舊書，在蝴蝶法師悠揚的歌聲里，找到了最后一封回信。